《长安的荔枝》：当利己与利他水火不容，凡人守护灵魂的重量

长安城之大，容不下一个孤独的灵魂。因为做事认真，不懂官场潜规则，李善德被上司贬谪，被同行欺凌，却也一直秉承初心，不改颜色，在泥泞中艰难前行，只为能守护女儿平安长大。

李善德本就背着房贷，为人木讷老实，命运却并未对他有丝毫眷顾。正所谓“麻绳专挑细处断，厄运专找苦命人”，“荔枝使”这个要命的差事，从天而降，重重砸在了他的头上。人在家中坐，祸从天上来。他望着新宅里那株已然枯死的桂树，手中紧攥着“荔枝鲜”的催命文书。这一刻，大唐天宝年间的这个九品小吏，被无情地抛入了一个鲜血淋漓的伦理困局。

若他此时选择自尽，岭南至长安五千里的驿路上便不会累死马匹、耗尽民财，右相杨国忠的爪牙也失去了借机盘剥百姓的由头。然而，若他赴死，年幼的女儿袖儿将沦为孤雏，那些押上性命助他完成任务的峒人、胡商、骑手们也会随之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
电视剧《长安的荔枝》如同锋利的刀刃，撕开了盛唐繁华锦绣的外衣，将一介“荔枝使”的生死抉择化作一面多棱镜，清晰映照出个体存亡与苍生疾苦之间的永恒撕扯。当我们跟随李善德踉跄的脚步，穿越岭南的瘴疠之地和官场的暗礁险滩，先秦诸子穿越千年的诘问便轰然响在耳边。这或许是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的问题，当利己与利他如同水火般不容，凡人该如何在绝境中守护灵魂的重量？

李善德的绝境，源于一场精心设计的官僚骗局。上司将“荔枝煎”的文书篡改为“荔枝鲜”，把这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转运任务，硬生生扣在了这位老实巴交的小吏头上。若他拒绝，全家将因“抗旨”之罪而被灭门；若他接受，无疑是踏上了一条看似注定无法生还的不归路。但命运就是如此爱捉弄人，在一次次的计算与尝试下，他竟绝处逢生，找到了荔枝转运之法。

然而，李善德每向长安靠近一里，脚底便多一道血痕。他比任何人都清楚，自己求生的执念，正渐渐化作绞杀无辜者的绳索。女儿袖儿稚嫩的脸庞和亡妻锦娘的嘱托，如同一根根芒刺，扎进他颤抖的脊背。先秦墨家曾言：“杀一人以存天下，非杀一人以利天下也；杀己以存天下，是杀己以利天下。”（《墨子·大取》）但对于一个九品小吏来说，为苍生赴死固然崇高，可要求一个父亲主动抛弃幼女，又何尝不是对天伦之情的无情屠戮？

其实，面对李善德的挣扎，先秦智者们早已有过激烈的争论。杨朱学派呐喊道：“拔一毛而利天下，不为也。”（《列子·杨朱》）剧中李善德最初买宅避世的选择，正是这种“贵己重生”哲学的生动缩影。若他甘愿做一个庸碌无为的小吏，本可守着那株枯萎的桂树，平淡了此残生。然而，当灾难如狂风般碾碎他的安宁时，纯粹的利己主义便显露出其脆弱不堪的本质。那些奉行“损民肥己”的官僚，并不希望这样的差事落到自己头上，可一旦别人为这死局打开缺口，他们便趋之若鹜，让荔枝转运变成了敲骨吸髓的暴政。

反观墨家，则发出烈火般的宣言：“摩顶放踵利天下，为之。”（《孟子·尽心上》）剧中蓝哥为报灭门之仇协助李善德，阿弥塔为族群存亡铤而走险，他们身上皆闪烁着“赴汤蹈火，死不旋踵”的墨者魂灵。但这种纯粹的利他主义同样危机四伏。若李善德选择以死终止任务，追随他的苏谅、阿僮等人不仅前功尽弃，更可能被官府无情灭口。

真正照亮李善德迷途的，是儒家在利己与利他的夹缝中开辟的第三条道路。孔子深知“邦有道则仕，邦无道则卷而怀之”（《论语·卫灵公》），李善德最终完成转运任务后，痛斥右相贪腐，不惜以杖责流放为代价换取良知的安宁，正是对“天下无道，以身殉道”的勇敢践行。而孟子“穷则独善其身，达则兼济天下”（《孟子·尽心上》）的箴言，也在岭南流放地得到了回响。当李善德亲手栽下荔枝苗赎罪，将保鲜技艺传授给峒人时，他从一个被迫利他的傀儡，成功蜕变为一个自觉的济世者。

《长安的荔枝》最令人震颤心灵之处，在于它揭穿了利己与利他非此即彼的虚假命题。李善德既未曾以圣徒的姿态拥抱牺牲，也未沦为彻底的自私鬼，而是在钢丝上小心翼翼地走出了一条布满荆棘的活路。其一，他以技术消解暴政。通过精确计算驿路里程、发明双层瓮保鲜法，用十一日的狂奔将荔枝损耗从十成压至一成，这恰恰是荀子“制天命而用之”（《荀子·天论》）的绝佳注解。其二，他运用借力打力的生存智慧，假借右相银牌调动资源，又利用郑平安的复仇计划牵制何有光，暗合了鬼谷子“忤合之道”的机变之理。其三，经历破碎后的重建。流放岭南看似是一场悲剧，实则让他逃离了安史之乱战火纷飞的长安，更在阿僮被毁的荔枝园旁播下了希望的种子。老庄“祸兮福之所倚”的辩证法，在此刻闪耀出熠熠光辉。

剧中空浪先生云清临死前的笑言尤为深刻，“利己者筑墙，利他者架桥，而真正的勇者，是在墙基上凿一扇窗。”李善德凿开的这扇窗，让观众看清了比荔枝更珍贵的东西，那就是拼尽全力后，那份“莫听穿林打叶声，何妨吟啸且徐行”的坦然与从容。在时代车轮的无情碾压下，个体在重重压迫下，拒绝成为一颗麻木的螺丝钉或无谓的祭品，需要非凡的勇气和魄力。当李善德在利己与利他之间执着地寻找平衡点时，那株被长安雨夜摧折的桂树，终将在岭南的山风中重绽新绿。

荧屏上，雷佳音饰演的李善德跪在荔枝瓮前，指甲深深抠进泥土。瓮中荔枝鲜红如血，身后是被驿马踏碎的田畴和饿殍遍野的惨状。这一刻，孟子关于“鱼与熊掌”的诘问震耳欲聋。但电视剧给出了超越二元对立的答案：当李善德将最后一颗荔枝递向长安宫阙，转身毅然走向流放地的烟瘴时，他既未选择利己的“鱼”，也未强吞利他的“熊掌”，而是从命运的砧板上抢回半尾残鳞，在岭南重获新生。

或许，这正是电视剧想要表达的深刻内涵，即在生存与道义的深渊之上，凡人最英勇的姿态，恰是抓住那根悬于绝壁的藤蔓，在摇摇欲坠中，为身后人踩出一道微小却充满希望的立足之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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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玄同

责编 辛省志